里爾克(五)
8
豹
(在巴黎植物園)
他因望穿柵欄
而變得視而不見。
似有千條柵欄在前
世界不復存在。
他在健步溜達
兜著最小的圈子。
如中心那力的舞蹈,
偉大的意志昏厥。
眼瞼偶爾悄然
張開——一個影像進入
貫穿四肢的張力——
到內心,停住。
似乎有必要把參照的兩種譯本抄錄在下,有助于展開關于翻譯的討論:
掃過柵欄的他的視線,
逐漸疲乏得視而不見。
他覺得柵欄仿佛有千條,
千條柵欄外不存在世界。
老在極小的圈子里打轉,
壯健的跨步變成了步態蹣跚;
猶如力的舞蹈,環繞個中心,
偉大的意志在那里口呆目驚。
當眼瞼偶爾悄悄地張開,
就有個影像進入到里邊,
通過四肢的緊張的寂靜,
將會要停留在他的心田。
陳敬容 譯
他的視力因柵木晃來晃去
而困乏,什么再也看不見。
世界在他似只一千根柵木
一千根柵木后面便沒有世界。
威武步伐之輕柔的移行
在轉著最小的圓圈,
有如一場力之舞圍繞著中心
其間僵立著一個宏偉的意愿。
只是有時眼簾會無聲
掀起——。于是一個圖像映進來,
穿過肢體之緊張的寂靜——
到達心中即不復存在。
綠原 譯
說實話,這兩個譯本都讓我失望。陳的形式上工整破壞了中文的自然節奏,顯得拗口,以致于會產生這樣的句式:千條柵欄外不存在世界、壯健的跨步變成了步態蹣跚。還有偉大的意志在那里口呆目驚。相比之下,綠原的譯本較好,但也有敗筆。比如,威武步伐之輕柔的移行 / 在轉著最小的圓圈,/ 有如一場力之舞圍繞著中心 / 其間僵立著一個宏偉的意愿。首先兩個“之”的用法破壞了總體上口語化的效果,輕柔的移行其實就是溜達,而僵立著一個宏偉的意愿顯然是誤導,原意是昏厥、驚呆。結尾處到達心中即不復存在就更是錯上加錯。參照英文譯本,我壓縮了中文句式,盡量使其自然順暢。
《豹》寫于1902年11月,僅比《秋日》晚兩個月,收入1907年出版的《新詩集》中。據作者自己說,這是他在羅丹影響下所受的“一種嚴格的良好訓練的結果”。羅丹曾督促他“像一個畫家或雕塑家那樣在自然面前工作,頑強地領會和模仿”。本詩的副標題“在巴黎植物園”就含有寫生畫的意味。
開篇表明困獸的處境:他因望穿柵欄 / 而變得視而不見。/ 似有千條柵欄在前 / 世界不復存在。用人稱代詞“他”有作者自喻的意味,豹是作者的物化。“千條柵欄”用得妙,是從豹的眼中看到那遮擋世界的無盡的柵欄。在這里柵欄不再是靜止的,隨困獸的行走而滾動延伸。而柵欄這一隱喻代表著虛無,故世界不復存在。一般來說,隱喻是縱向的,是在與望穿、視而不見和世界不復存在的關聯中展現自身的。
第二段第一句健步與溜達的對立,而兜著最小的圈子加劇了這內在的緊張,與偉大的意志昏厥相呼應。中心既是舞臺的中心,又是作者內在的中心,是內與外的契合點。在我看來,力的舞蹈是這首詩的敗筆,因過度顯得多余;偉大的意志昏厥則是這首詩的高光點,由內在緊張而導致的必然結果。按雅各布森所說的橫向組合軸來看,力和舞蹈顯然是陳詞濫調,偉大的意志與昏厥之間則有一種因撞擊而產生火花的奇特效果。幸好有了這不同凡響的后一句,才得以彌補前一句的缺憾。
第三段是全詩的高潮:眼瞼偶爾悄然 / 張開——一個影像進入 / 貫穿四肢的張力—— / 到內心,停住。顯然與開篇他因望穿柵欄 / 而變得視而不見,與第二段偉大的意志昏厥相呼應。在昏厥之后,眼瞼偶爾悄然張開意味著那清醒的瞬間。接著是一連串動詞的巧妙運用,從一個影像進入,于是貫穿四肢的張力最后到內心,停住,戛然而止。原文中動詞比貫穿生動,有滑動穿過之意,而張力指的是靜止中的緊張,即靜與動的對立。影像到底是什么?顯然是外部世界的影像,當它最后抵達內心時停住,暗示著恐懼與死亡。
9
任何人如果在內心深處看到這情景都會明白:要減緩里爾克在終極意義上的孤獨感,我們所能做的是多么微乎其微。只在一瞬間,他能親手阻斷這種孤獨感與幻象之間的聯系。那是在高山之巔,他防護著自己免于走向深淵,因為他就是從那深淵里出來的。那些看著這情景的只能聽之任之,虔誠但無力。1
在長篇小說《馬爾特紀事》到《杜伊諾哀歌》的十多年時間,里爾克只出版了一本小冊子《瑪利亞的一生》。里爾克的創作與生活出現全面危機。他在寫給莎洛美的信中緬懷最美好的巴黎時期,即《新詩集》的時期,那時他的寫作如泉涌,不可遏制。“現在我每天早上睜開眼睛,一邊肩膀總是冰涼的。我做好了創作的一切準備,我受過如何創作的訓練,而現在卻根本沒有得到創作的委托,這怎么可能呢?我是多余的嗎?”尤其是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后三年,他幾乎在文壇銷聲匿跡。
1910年他和塔克西斯侯爵夫人(Marie Taxis)的相識,對他的余生舉足輕重。侯爵夫人不僅是他的施主,也是他由衷欽佩的女性。他們經常見面的地點,是現在意大利境內亞得里亞海邊的杜伊諾(Duino)城堡,那是侯爵夫人的領地之一。1910年4月20日,里爾克第一次到杜伊諾小住,他驚嘆這宏偉的宮殿與壯麗的景觀。1911年10月他重返杜伊諾,一直住到第二年5月。
有一天,他為回復一封討厭的信而心惱,于是離開房間,信步朝下面的城堡走去。突然間,狂風中似乎有個聲音在向他喊叫:“是誰在天使的行列中傾聽我的怒吼?”他馬上記下這一句,一連串詩行跟進。他返回自己房間,到晚上第一首哀歌誕生了。不久,第二首哀歌以及其他幾首的片斷涌現,“晚期的里爾克”登場了。經過數年掙扎,他于1915年11月完成了第四首哀歌,接著是長達六年的沉默。
他后來在給朋友的信中回首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他的狀態:“戰爭期間,確切地說出于偶然,我幾乎每年都在慕尼黑,等待著。一直在想:這日子一定會到頭的。我不能理解,不能理解,還是不能理解!”他遇到前所未有的創作危機,他不得不終日伏案,博覽群書。1914年夏,荷爾德林(Johann Holderlin)詩集的出版讓他欣喜若狂,他那一時期的寫作留下明顯的荷爾德林的痕跡。
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后不久,他來到瑞士,這里的好客和寧靜讓他感動,他再也沒有踏上德國的土地。瑞士成了他的又一個故鄉。
1921年春,他深入研究了法國文學,特別是迷上了瓦雷里。瓦雷里在藝術上的完美讓他激動。他寫道:“當時我孑然一身,我在等待,我全部的事業在等待。一天我讀到瓦雷里的書,我明白了:自己終于等到了頭。”他開始把瓦雷里的詩翻譯成德文。而瓦雷里以同樣的情感報答了里爾克。1924年4月,他拜訪了里爾克,里爾克還在他當時居住的城堡種了一棵柳樹,以致紀念。1926年9月13日,即在里爾克逝世前不久,他們還在日內瓦湖畔相聚。
1921年6月底,在一次漫游途中,他來到慕佐(Muzot),一下子就愛上了這瑞士山間的小鎮,并決定在這里定居。東道主幫他租下一棟小樓,里爾克很快就搬進去。慕佐成了他一生中最后的避風港。隨后幾個月,他幾乎沒離開慕佐一步,等待著那最偉大的時刻再次降臨。同年11月,他在給友人的信中寫道,他必須像戒齋一樣“戒信”,以節省更多的精力工作。
這一偉大的時刻終于到來了。1922年2月2日到5日,二十五首十四行詩接踵而至,后來又增補了一首,完成了《獻給奧爾甫斯十四行》的第一部分。緊接著,2月7日到11日,《杜伊諾哀歌》第七至第十首完稿。14日,第五首哀歌被另一首精品取代,于是《杜伊諾哀歌》珠聯璧合。其源泉并未到此停歇,奧爾甫斯的主題仍縈繞在心頭,從2月15日到23日,他又完成《獻給奧爾甫斯十四行》的第二部分共二十九首。此外,還有若干短詩問世。
2月11日他在給杜伊諾女主人的信中歡呼:“終于,侯爵夫人,終于,這一天到來了。這幸福,無比幸福的一天呵。我可以告訴您,哀歌終于大功告成了,一共十首!……所有這些哀歌是在幾天之內一氣呵成的。這是一股無以名狀的狂飆,是精神中的一陣颶風(和當年在杜伊諾的情形相仿),我身上所有的纖維,所有的組織都咔咔地斷裂了——根本不吃飯,天知道是誰養活了我。” 他在1925年給波蘭文的譯者寫道:“我覺得這確實是天恩浩蕩:我一口氣鼓起了兩張風帆,一張是小巧的玫瑰色帆——十四行詩,另一張是巨大的白帆——哀歌。”
1922年被稱為現代派文學的“神奇之年”,里爾克的這兩組詩與艾略特的《荒原》、瓦雷里的《幻美集》、巴列霍的長詩《特里爾塞》以及喬伊斯的《尤利西斯》一起問世。
注釋:
1 引自莎洛美(Lou Andreas-Salomé, Looking Back: Memirs )。
熱門話題 ······ ( 去話題廣場 )
- 我童年時代的穿搭 5.4萬次瀏覽
- 小鎮電影院故事 77.2萬次瀏覽
- 你鏡頭下的初雪 89.7萬次瀏覽
- 有哪些詩句,在人生暗夜給你力量和慰藉? 新話題 · 46.7萬次瀏覽
- 你鏡頭下記錄的十年變遷 1493次瀏覽
- 那些聊天過程中最具包孕性(詩意)的瞬間 新話題 · 2.6萬次瀏覽